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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荐|福泽谕吉:《脱亚论》(林思云译)

2015-12-09 福泽谕吉 黄灿然小站

附李长声《从西装到劝学》。


随着世界交通的手段便利起来,西洋文明之风逐日东渐。其所到之处,就连青草和空气也被此风所披靡。大致说来,虽说古代和今天的西洋人没有多大不同,但他们的举动在古代较为迟钝,而今天变得活跃起来,无非是利用交通这个利器的缘故。对于东方国家的当务之急来说,此文明的东渐之势十分强劲,如果下定决心来阻止它的话,这样做倒也不是不行,但观察当今世界的现状,就会发现事实上是不可能的。莫不如与时俱进,共同在文明之海中浮沉,共同掀起文明的波浪,共同品尝文明的苦乐,除此之外别无选择。


文明就像麻疹的流行一样。眼下东京的麻疹最初是从西部的长崎地方向东传播,并随着春暖的气候逐渐蔓延开来。此时即便是痛恨该流行病的危害,想要防御它的话,又有可行的手段吗?我确信没有这样的手段。纯粹有害的流行病,其势力的激烈程度尚且如此,更不要说利害相伴、或利益往往更多的文明了。当前不但不应阻止文明,反而应尽力帮助文明的蔓延,让国民尽快沐浴文明的风气,这才是智者之所为。


西洋近代文明进入我日本以嘉永年间的开国为开端,虽然国民渐渐明白应该采用西洋文明,气氛也逐渐活跃起来,但在通往进步的大道上,却横卧着一个守旧衰老的政府(这里的政府指德川幕府――译者注)。应该如何是好呢?保存政府的话,文明是绝对进不来的,因为近代文明与日本的陈规旧套势不两立。而要摆脱陈规旧套的话,政府也同时不得不废灭。如果试图阻止文明的入侵,日本国的独立也不能保证,因为世界文明的喧闹,不允许一个东洋孤岛在此独睡。


对此,我们日本的有识之士,基于“国家为重”、“政府为轻”的大义,又幸运地依靠帝室的神圣尊严(这里的帝室指天皇――译者注),断然推翻旧政府,建立新政府。国内无论朝野,一切都采用西洋近代文明,不仅要脱去日本的陈规旧习,而且还要在整个亚细亚洲中开创出一个新的格局。其关键所在,唯“脱亚”二字。


虽然我日本之国位于亚细亚东部,但国民的精神已经开始脱离亚细亚的顽固守旧,向西洋文明转移。然而不幸的是在近邻有两个国家,一个叫支那(这里的支那指中国――译者注),一个叫朝鲜。这两国的人民,自古以来受亚细亚式的政教风俗所熏陶,这与我日本国并无不同。也许是因为人种的由来有所不同,也许是尽管大家都处于同样的政教风俗之中,但在遗传教育方面却有不尽相同之处。日、支、韩三国相对而言,与日本相比,支国与韩国的相似之处更为接近。这两个国家一样,不管是个人还是国家,都不思改进之道。


在当今交通至便的世界中,对文明的事物不见不闻是不可能的。但仅仅耳目的见闻还不足以打动人心,因为留恋陈规旧习之情是千古不变之理。如果在文明日新月异的交锋场上论及教育之事,就要谈到儒教主义。学校的教旨号称“仁义礼智”,只不过是彻头彻尾的虚饰外表的东西。实际上岂止是没有真理原则的知识和见识,宛如一个连道德都到了毫无廉耻的地步,却还傲然不知自省的人。


以我来看,这两个国家在今日文明东渐的风潮之际,连它们自己的独立都维持不了。当然如果出现下述的情况的话,又另当别论。这就是:这两个国家出现有识志士,首先带头推进国事的进步,就像我国的维新一样,对其政府实行重大改革,筹划举国大计,率先进行政治变革,同时使人心焕然一新。如果不是这样的情况,那么毫无疑问,从现在开始不出数年他们将会亡国,其国土将被世界文明诸国所分割。


在遭遇如同麻疹那样流行的文明开化时,支、韩两国违背传染的天然规律,为了躲避传染,硬是把自己关闭在一个房间里,闭塞空气的流通。虽说经常用“唇齿相依”来比喻邻国间的相互帮助,但现在的支那、朝鲜对于我日本却没有丝毫的帮助。不仅如此,以西洋文明人的眼光来看,由于三国地理相接,常常把这三国同样看待。因此对支、韩的批评,也就等价于对我日本的批评。


假如支那、朝鲜政府的陈旧专制体制无法律可依,西洋人就怀疑日本也是无法律的国家;假如支那、朝鲜的知识人自我沉溺不知科学为何物,西洋人就认为日本也是阴阳五行的国家;假如支那人卑屈不知廉耻,日本人的侠义就会因此被掩盖;假如朝鲜国对人使用酷刑,日本人就会被推测也是同样的没有人性。如此事例,不胜枚举。


打个比方,屋院相邻的村庄内的一群人,在他们出现无法无天的愚行而且残酷无情的时候,即使这个村庄里偶尔有一家人注意品行的端正,也会被他人的丑行所淹没。和这个例子一样,支、韩两国的影响已成为既成的事实,间接地对我外交产生了障碍,这样的事情实际上并不少,可以说这是我日本国的一大不幸。


既然如此,作为当今之策,我国不应犹豫,与其坐等邻国的开明,共同振兴亚洲,不如脱离其行列,而与西洋文明国共进退。对待支那、朝鲜的方法,也不必因其为邻国而特别予以同情,只要模仿西洋人对他们的态度方式对付即可。与坏朋友亲近的人也难免近墨者黑,我们要从内心谢绝亚细亚东方的坏朋友。


《时事新报》1885年(明治18年)316


译者注:特别感谢日本金谷让先生提供《脱亚论》原文,并对拙译提出重要的修正意见。

来源:百度文库



从西装到劝学

李长声


日本时兴用假名照搬外语发音,例如西装,本来叫“背广”,现而今说这个汉字词已显得老气。明治年间(18681902)他们用汉字翻译西方词语的含义,很多译语也一直被我们汉字本家受用,例如共和国。不过,中国被打开国门在先,横滨开港,擅于做西装的裁缝是渡海而来的中国人,一说“背广”当初由中国译制,类似于固有的背心,随手艺东传。日本现在还常用的汉字词,例如离婚、保险、化学、地球、民主、公约、国会、合法,都是从中国拿来的,帮助了明治维新。仿造是日本人的看家本领,中国造出个“电报”,他们就照猫画虎,仿造了“电话”一词。


福泽谕吉是个中高手,例如版权(后来日本改用著作权)。不单造词,还写了一本《西洋衣食住》,文图并茂,告诉日本人西装比和服便于作战,以及西方人种种活法。几年后明治政府开会研究服装问题,参与大政的副岛种臣以胡服骑射为例,说服保守派,布告天下,“尔今礼服采用洋服”,取代了衣冠束带。这些事情就叫做文明开化,此语出自福泽1875年出版的著作《文明论概略》。一时间,剃了发髻的脑壳敲一敲都是文明之声,不吃牛肉火锅的家伙就是不开化。


福泽谕吉是明治日本最大的先知先觉,最著名的作品是《劝学书》,广为人知。其实,他在此书上并不曾特别用力,因为不过是大病初愈,回乡接母亲来东京,随手为家乡开办学校撰写的招生宣传,鼓动不知路在何方的乡下年轻人来上学,学会真本事,走遍天下都不怕。大概又打算用作他创办的庆应义塾、英语学校招生,1872年公开印行,竟大畅其销。两年后接着写下去,共十七篇,1880年合为一册出版,并加上《合订本之序》,就是说,书名用汉字是写作“学问之劝”。洛阳纸贵,总计销售了340万册,按当时人口约3480万来算,读者之众,无疑有启蒙之功。


《劝学书》第一篇(初编)主题是为了自身独立,一家独立,天下国家独立,人人都应该学习通常日用的实学,而学习西方学问是个人取得成功的捷径。此篇可说是福泽思想的概要,其后各编详解其内容,并教说处世哲学、生活态度、成功秘诀。劈头第一句最为有名:“上天既不造人上人,也不造人下人。”此话本来是从美国独立宣言当中引用的,这种天赋人权的思想在明治之初被广为介绍,但二次大战之后变成了福泽的名言。


对于他来说,在进步还只是希望的年代,这句话是满怀激情写下的。




福泽谕吉生于1835年,父亲是一个小诸侯国()的下级武士,通晓汉学。福泽十四五岁始志于学,起因是左邻右舍都读书,唯独他不读,面子上过不去。读四书五经,通读《左传》十一遍,能背诵有意思的段落。在江户幕府执掌天下的时代,等级森严,家庭出身决定他不会有出人头地的希望,父亲甚至想让他出家当和尚。福泽在《福翁自传》中写道:“每想起此事,就愤恨封建的门阀制度,并体谅亡父的心事而独自流泪。为了我,门阀制度是父亲的敌人。”


渴望平等,追求自由独立,十九岁游学长崎,学习兰学,通过荷兰文掌握西方文化。观光1859年开港的横滨,发现荷兰语不通,转而苦学已称霸世界的英语。给军舰司令当随从,而不是做翻译,便避开英语尚浅的障碍,得以去美国大开眼界。他突然问,华盛顿的子孙如今怎么样,人家冷淡地说不知道,他觉得不可思议,因为脑袋里还装着日本的门阀观念。


借助于英语汲取西方思想知识,用儒学教育训练出来的头脑把自己的人生体验加以思想化,落笔便写出“上天既不造人上人,也不造人下人”,直击门阀制度。人有贤愚之分是学与不学造成的,勤学而通达事物能大富大贵,这样的思想应该也取自中国长达千余年的科举,学而优则仕。体验具有一般性,思想便带有普遍性,人们很乐于接受。但人人平等也是有条件的,那就是必须上学,倘若不学习,没学问,则难免受穷,只能当人下人。


明治政府突然把阴历改为阳历,世上混乱,福泽撰写《改历辩》,替政府说话:“日本国中的人民怀疑改历的必是无学文盲的傻瓜,不怀疑的必是平生用心于学问的智者。”说到底,在福泽眼里,人并非平等。福泽的教化对于日本人形成近代世界观影响非常大。他们向来以教育程度高自傲,鄙视其他民族,根子也就在这里。


对于明治维新大有人反对,尤其在那些几乎被抛弃的边鄙之地。福泽家乡就有人认为,当权者净是把灵魂出卖给外国的实学派,只是使一部分人富起来,平民生活没变好,福泽更是个里通外国的国贼。趁他回乡之际,一个远亲而近邻的人策动暗杀他,但两次三番都未得下手。


福泽彻头彻尾地崇拜西方,主张全盘西化,亦即近代化。美国用炮舰敲开日本封闭二百年的国门,这是干了一件大好事,但福泽也别有爱国心。《劝学书》中写道:“如果国家受到侮辱,全日本的人民都应该舍命抵抗,这样才不至于失去国家威信,才能争取到一国的自由独立。”或许是眼见大清帝国在鸦片战争中一败涂地,从而产生爱国心。他在《文明论概略》中说过,报国心与偏颇心,名异而实同。


福泽的爱国之心偏颇在脱亚。既要脱之,必先诬之,他1882年创办的《时事新报》肆意贬损亚洲,煽动向朝鲜出兵、对中国开战的民族情绪。常有人说,日本人骨子里瞧不起中国,这根骨子正是福泽带头给日本人换上的。归化日本的小泉八云曾写道:“新日本真正诞生的日子是使中国屈服的那一天。”那一天就是甲午战争打败了大清之日,日本从此才像是走出千百年中国文化的阴影而自立。


福泽欢欣之余,似乎也看见启蒙所种下的恶果,1897年给弟子写信,言道:“看世上该忧患的事情很不少,近来国人过分热衷于外战,终将不堪收拾。”当时自由民权派批判福泽谕吉撒谎吹牛,由外交官转身为基督教牧师的吉冈弘毅更明确说他是“图谋使我日本帝国变为强盗国之人”,“结怨四邻,受万国憎恶,必给将来留下不可挽救的灾祸”。


孔子说,学而时习之,不亦悦乎,荀子著有《劝学》。1898年张之洞也写《劝学篇》,虽然与福泽谕吉著书前后相差二十年,但所处国情不同,出发点也完全不一样。张之洞力挽的是垂死的旧体制。福泽成长在维新前,未从事维新的政治运动,活跃在维新后。天皇复辟,却是个十几岁的孩子,维新并非他一声号令,而是政变上台的新政府挟天皇以推行天下。福泽在1898年脱稿的《福翁自传》中写道:“中国的问题首先在于根绝老大政府,否则,政府即便出什么样的了不起人物,出一百个李鸿章也毫无用处。刷新人心,使国家文明,恐怕除了试以搞垮中央政府,别无妙策。”


福泽谕吉认为王制也好,共和制也好,任何制度都各有长短,没有绝对理想的制度,目的只在于实现文明,不同的政治制度不过是为达成这一目的的手段不同。他也读四书五经,但唐装也好,西装也好,反正都是拿来的,穿脱自如,赤条条来去无牵挂,中国人岂能随意做得到。却也正因为如此,日本又宿命地走进西方文化的阴影里。


福泽谕吉一辈子不做官,却充当“明治政府的老师”。他曾患斑疹伤寒,幸免一死,认定是吃牛肉喝牛奶有效,不仅作文宣扬,而且买大块牛肉宴客。明治年间长大的夏目漱石把文明开化贬斥为浅薄,这种浅薄似乎也正是福泽谕吉的浅薄。今人未必读其书,却无人不知其人,因为福泽活在钞票上。日本流通的最大面值钞票是一万日元,上面印着他的像,已将近三十年,俗称谕吉,数起来不论张,而是一个人俩人仨人。夏目漱石曾留学英国,在帝国大学教授英文学,却终于未入欧,反而回归亚,甚至回到了汉学,他那副愁容也在千元日币上挂了几年,但没人叫它漱石。《劝学书》中多见的“权义(权理通义)”是right的译语,即现今常用的“权利”,这是1864年在中国翻译出版《万国公法》的造词。


原载《劝学书》,福泽谕吉著,柯泓译,光明日报出版社,2011


预读/校阅:陶雅婷、江涛、小小悟饭、包吱

执编:郑春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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